她說甚麼?她在說甚麼?
大門未知子現在說的是日文嗎?眼前的人是大門未知子本人嗎?
成噸的問題在對方語畢的那一刻在城之內腦海中炸裂,她不懂,為甚麼大門未知子可以輕鬆地講出這種話。
女人鬆開緊抓住對方的手,不可置信地又問了一次。
「大門さん妳說甚麼?」
「我說,我還喜歡著ひろみ。」而對方也重複了一次。

不可能吧。不會吧。
如果真的還「喜歡」才不會提出分手的要求,或者該說,正因為只有「喜歡」才要提出分手的。
城之內低下頭,死命瞪著床單,不斷落下的淚水一滴一滴沾濕它,讓奶白色的軟被有了深淺不一的淚痕。
上一次止不住哭泣是甚麼時候了?害怕自己的胰臟癌病情惡化而不能陪伴女兒成長、不能跟著大門的腳步一起完成更多手術、救治更多病患,害怕自己會孤單一人離世。
再一次伸手胡亂抹去淚水,不想哭、別哭,但眼淚就是停不下來。
大門心疼地看著床上的人,朝她伸出手想安慰她,卻在指尖剛觸碰到城之內肩膀時被她用力反手甩開。
女人抬起頭,哭紅的雙眼藏不住怒火,顫抖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著:「別碰我!」
被甩開的手尷尬地停留在半空中,伸長的手指又握成拳,任憑指甲刺痛掌心──若能刺出血來或許更好──大門不捨地半張嘴想出聲安慰,望進那雙褐色雙眸時明白自己毫無立場,最後只能閉上嘴和無力地收回右手。

毫無立場。
在一個分手的前任面前傾訴自己的心情,這份情感真的能被稱作「喜歡」嗎?
自己果然是個小孩子,連喜歡或是愛都分不清楚地就胡亂告白,演變成現在尷尬的畫面也是咎由自取的報應。

城之內博美大口喘著氣,即使身體再用力、呼吸再大力,她仍感受不到自己正在「呼吸」,肺部的氧氣無法傳送到身體各處,她只覺得暈眩,彷彿隨時可以暈過去;思緒卻是異常清晰,因為那句「喜歡」。
只因為大門未知子說的那句「喜歡」。
腦海快速閃過回憶走馬燈,七年間的每一個片段都像雪花般片片飄落,而城之內博美矗立在白雪茫茫的空地處,看著漫天飄零的回憶,卻不見哪一片雪花有乘載關於大門未知子說出口的喜歡。
小孩子是個實際行動力高於口語表達能力的個體,年幼的心智還尚未能表達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,更多時候身體的本能會替代他們的表達更多,餓了會張嘴、難受了會哭泣、生氣了也會哭泣;開心時會大笑也會哭泣,因為哭泣是最直接的反應,眼淚總比其他身體反應更能快速反映出一個人的感受。
大門未知子我行我素的像個孩子,擅自跟病患說明病情、擅自給予他人「絕不失敗」的諾言,擅自踏入城之內博美平靜的生活、擅自打破城之內博美的舒適圈。

跟那些擅自認定城之內博美是個溫柔、堅強的人一樣。

明明親眼見過自己的軟弱,也明白自己的軟肋,卻不能和他人一樣排除在外。
面對大門未知子的城之內博美,沒有信心能推開她。誰能推開自己深愛的人呢。

「請出去。」良久,床上的人終於開口。
床邊的人半張嘴還想掙扎,也僅僅是在心裡想著,她走到門口,又聽見對方開口:「大門さん。」收回正要邁出的腳步,她退回到能看見城之內的地方。
「對於大門さん而言,戀愛是兒戲嗎?說喜歡就喜歡,想復合就復合,想分手就分手,算是我拜託你──」盈滿淚水的眼眶,任誰看了都會不捨吧,偏偏自己已經沒有替她拭去淚水的資格。她看著城之內露出一抹笑容,孤單又顯得寡淡,彷彿終於看透自己的內心,眼前的女人與九年前那個被壓抑在體制下嚮往自由的人影重疊,又是那種死寂、失去靈魂的虛假笑容。
「──長大些,好嗎?」語落,城之內側過身將棉被拉過於頭部,結束對話。

Xx

她貪婪地吸取著氣息,城之內身上特有的沐浴乳香氣總能擾亂自己的思緒,大門死命地抱緊懷中的棉被,這是最後一次聞到這樣的令人安心的氣味了。
在她們的對話結束後,大門並沒有選擇離開。應當說,她猶豫著該不該離開,考慮到家的主人還發著燒,大門最後還是走向客房。絕不是因為她知道自己一旦踏出這扇門,它將永遠不會再替自己開啟。
大門半縮著身子倒在床上,她記得以前自己被趕來客房時,總會有人半夜來替自己蓋上棉被,而被「不小心被吵醒」的自己留下,翌日早晨兩人又會和好如初。
她們的戀情平靜而安穩,也沒有向誰說明或是公開。一是兩人都認為沒有必要,二是和她們朝夕相處的神原晶也沒有特別挑明。若真要說城之內有透露過給誰的話,大門記得有次在城之內和女兒的越洋電話聊天時,有提到:「媽媽我呀、重拾當初那顆戀愛的心了呢。」但也沒有明說對象是誰。

自己究竟在逃避甚麼呢。

大門反覆問著自己。其實答案很明顯吧。只是自己一直不願意承認而已。
她想獨佔城之內博美這個人和她特有的溫柔,卻又想看著她一如既往溫柔對待大家的模樣。如此矛盾的心理在大門一次次看著城之內被別人追求,而溫柔婉拒他人時陷入反覆的自我厭惡之中。
「如果當初沒和城之內表白,她應該就能好好介紹對象給女兒了吧。」、「畢竟自己是個我行我素的女人」諸如此類的想法漸漸蓋過大門愛上城之內的初心。
其實在每一次她們感情有所突破時,大門就會藉由度假方式來逃離。
她沒有那個自信能夠站在如此溫柔之人身旁的覺悟。

總是用特有的溫柔對待每一個人,那雙眼眸平靜而有著安定人心的能力,無論是在手術室內亦或日常生活中,總能帶給自己許多安慰。
漂泊太久的軀殼看透世間百態,看透生命本質,看過太多生老病死,這樣的自己也能被溫柔對待。
只說「喜歡」顯得太過單薄;說出口的「愛」又顯得太過煽情。
因為太過貪戀城之內博美的溫柔,而想著能被那樣的笑容救贖,糾結苦痛與享受被愛的自己。
春天終將逝去。(春はゆく)

arrow
arrow

    錡異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